我出生在旧历二月初八,据佛经上说释迦摩尼佛祖在这一天出家。有位算命先生说我有佛缘,我姥姥不爱听,说这个算命先生胡扯。世俗凡人,命运起承转合,兴旺衰落,确实有一语成谶的。机缘凑泊,可能不相干的人说了一句话,偏偏对你的人生就有开示作用。
书作为“毒草”被封禁的年代,我方年少却沉迷读书。把能借到、搜罗到的书都读完了,意外从红卫兵抄家的混乱中捡到了散落地下的几本佛经。记得有大乘《波罗蜜经》《阿弥陀经》《楞严经》。《阿弥陀经》有佛国故事,说西方极乐世界有迦陵鸟,鸣叫声悠远并且曼妙,曰“迦陵仙音,遍十方界”我着了迷。想象佛国的鸟叫着梵音佛号,弘扬佛法智慧。稍长,读《弘一法师》,看到一帧书法条幅 “慧眼见一切,妙音满十方”心里一亮,这说的不是《阿弥陀经》的故事么?
1977年恢复高考,我得以入南开大学中文系求学。1979年春天,叶嘉莹先生从加拿大回国讲授中国古典诗词,我们77级这一班76个学生,成为她回国后的第一批入门弟子,与叶嘉莹先生结了师生缘。之后,我买到先生第一本书《迦陵论词丛稿》,知道先生号迦陵,取自《阿弥陀经》的佛国故事,心有戚戚焉。我对先生油然生出一种亲近。
先生甫一归国授课,有绝句三首记在我的课堂笔记第一页:
其一,
人生有约即关情,万里归来履旧盟。
小别经年如昨日,重逢无物不相迎。
其二,
读书曾值乱离年,学写新词比兴兼。
历尽艰辛愁句在,老来思咏中兴篇。
其三,
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
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先生这三首诗,透露出太多信息。既有她归国讲学夙愿实现的兴奋之情,也道出了她坎坷忧患的遭际,还有她拳拳报国之心和她要开讲的概说。诗骚李杜魂,诗,是《诗经》;骚,是屈原《离骚》所代表的楚辞。李杜魂是李白、杜甫两大诗人的诗所涵盖的中国古典诗词浪漫与现实的精神。先生从她的三首诗说开去,把中国古典诗词的精华传授给了我们。
先生讲授古典诗词,讲台上放个录音机,自讲自录,留作资料。先生讲课从不落座,也极少翻看讲义。《诗经》,《楚辞》,汉乐府,古诗十九首,唐诗宋词到清代词学大家纳兰容若的作品,一以贯穿,洋洋洒洒,如数家珍。先生时年五十多岁,立于讲台之上,昂扬挺拔,腰背不塌,精气神十足,书卷气十足。先生京腔京韵,温文尔雅,或背诵或吟咏,绵延不绝,从容不迫。看得出来,先生对两千多年传承的古典诗词精华,烂熟于心。先生功力深厚,卓然自成一家。
先生讲课,精彩纷呈,盛况空前。能容下二三百人的阶梯教室,渐次连窗台、过道都坐满了听课的人。既有本校的,也有外校的。有学生,也有教师、教授,慕名而来者众。本是我们班的课,一时爆棚,影响了讲课和听课。中文系办公室无奈之下,只好别出心裁,用听课证控制外来人数。谁知仍有天津师院中文系的学生,私下刻个萝卜章,仿造一纸听课证混进教室,一时传为笑谈。
先生讲课的风采,先生的学问,先生吟诗的声调韵致,印在我们心里。平日总有同学模仿,朗声说出先生课堂上讲的精彩句子:“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曹操语)”!“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尔(辛弃疾语)”!即使先生的课结束了,即使我们毕业多年以后,我们同学聚会,模仿先生讲课,模仿先生吟诗,依然是热点话题,是我们的保留节目。
1981年深秋。79级师弟叶言材送来五盘磁带,是嘉莹先生给我们讲晏殊词的录音,先生希望我能根据这些课堂录音,整理出一篇论文。先生的信任与托付,我看得很重。明明知道难度很大,还是硬着头皮下笨功夫。先把五个小时的录音一字一句记录下来,再对照我的课堂笔记把文字理顺。听先生的课,生怕漏下紧要,我的笔记又多又细,有满满两大本。所以,还顺利。先生讲晏殊的词有多首,记录下来都是口语化的句子。要写论文,首先得有一个论文架构,再把口语文字作为材料使用,写成文章。对于一个学生来说,这是有难度的。因为先生的学术高度我望尘莫及,要整理出一篇让先生满意的论文,哪敢不下功夫?好在那时候我已读过先生的专著《迦陵论诗丛稿》和《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对先生赏析诗词的视角、审美取向、学术风格等等,有了些初步体会。
最后,选了晏殊五首特色鲜明的词,先排次序,总体把握,再按先生讲的逐一赏析点评。每首词之间,以论述串连过渡,还把我对晏殊词的理解与生活感受结合起来,作为补充。三周时间,白天上课,晚上埋头写论文。当我把一万五千字的论文手稿誊写好,请叶言材转呈叶嘉莹先生审阅的时候,心怀忐忑。
三天后,叶言材师弟转告我,叶先生约我去谈论文。傍晚时分,在先生下榻的天津饭店303房间,先生右手拿剪刀,左手拢着头发招呼我:“你先坐一下,我把头发理完”。说着,先生对着镜子一剪一剪地理发。我看先生理发的样子,调皮地想到先生讲过温庭筠的句子:“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心里讶异,先生这么大牌的教授,居然自己打理头发?很快,先生收拾利落,在我对面坐下。先生告诉我,她平时大多是自己理发,去理发店太浪费时间。
先生谈起我整理的论文,很高兴地表示满意。特别对“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一句的赏析,我用自己生活体验理解词人伤春的烦乱与无奈,很是赞赏。我在论文里是这样论述的:“在生活之中,当初夏将临之际,渐渐褪去了春天的清新秀美,如或阵阵热风吹来,带着飞扬的柳絮扑在行人脸上,如粘、如腻、如痒,拂之不去,拂去还来,这是何等无可奈何的感觉?”先生认为,诗词鉴赏者的体验,一旦与词人的心境契合,鉴赏的境界就有了深度。我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没有辜负先生厚望。
先生退还了我的手稿,让我再抄写一遍交给她。我翻看了一下,发现有改动过的地方,都留有先生娟秀的字迹。“热风吹来”一句,先生改热风为暖风。可见先生对于诗词,有着超越常人的细微与锐敏。春夏之交的风,在先生体会,或者还不足以称为热风吧。我起身告别的时候,先生要预付我40元的稿费。我很意外,为恩师整理论文,本是学生应该做的。这是一次多么好的机会,可以得到这样一位名师的亲手指点。谢了先生的美意,我实在不肯收钱。先生解释说,这篇论文是要拿去发表的,你付出了劳动,应该得到稿酬。推脱不过,我只好收下稿费,与先生告别。40块,当时对我是一笔大钱。那时,国家每月给我19.5元的助学金,除了吃饭用度,还要节衣缩食省下钱买书。我用先生给的这笔稿费买了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郑振铎所著《中国文学史》四卷、影印本《史记》十卷、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多夫》等喜爱却又买不起的“大部头”书籍。
1982 年1月大学毕业后,国家分配我做了新闻记者。1983年夏天,我正在北京参加一个新闻写作研究班。一天,我接到了叶言材师弟的电话,他让我记下他家的地址,说他父亲在家等我。叶言材刚刚分配在北京儿童电影制片厂做编辑,他正忙着,顾不得说清楚什么事就撂下了电话。我坐上地铁,匆匆去了叶家。
走进一个古色古香的四合院,我见到了叶嘉谋先生。他自我介绍是叶嘉莹先生的弟弟,在北京一所中学教高三语文。他尊称自己的姐姐为叶先生,说他受叶先生委托,转给我一笔稿费。原来,我为先生整理的论文,在蒋孔阳先生主编的《美学论丛》上发表了,先生又给了我126元稿费。叶嘉谋先生转述了嘉莹恩师对我的赞赏,并代她征询我的意见,有无考研的想法?先生很希望我考她的研究生。当时从学校步入社会,我对自己的记者职业非常热爱,实在不忍割舍。我谢了恩师的赏识,拜请叶嘉谋先生代我向嘉莹师解释。这个草率决定,我从89年秋凉时分,厌倦了新闻工作,选择去日本读研开始,一直在心里懊悔不已。即使今天回顾30多年前的往事,依旧觉得我在生命途中,错失了一次追随大师研究学问的机会,等于错过了一段精彩人生。这是何等可惜啊!时也?命也?人生之阴错阳差,之抉择失措,真应了佛家一句偈语:“不可说,不可说”。
这次先生给的稿费又是一大笔钱。我那时刚参加工作,第一年工资每月45元,第二年每月56元,这是那个年月大学毕业生的“官价”薪酬。在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我用这笔稿费买了62本书。记得有黑格尔《美学》、《太平广记》十卷、钱钟书的《管锥编》和《宋诗选注》,有宗白华《美学漫步》、李泽厚《美的历程》等。
1985年冬,在母校专家楼,我以中国国际广播电台记者身份,采访了叶嘉莹先生。用一则专访,对外报道了恩师不辞辛劳,往返于加拿大和中国,做中国古典诗词传承人的事迹。还记得我报道的题目,《遍传佳音的一只仙鸟—访叶嘉莹教授》。这一次采访报道,和先生谈的话题很多,也很深。如果说“天以百劫成就一词人”,那么,先生是离乱与坎坷的磨难,铸就了她的坚强意志和博大胸怀。先生以高远的眼光,洞悉人生大境界。先生把忧伤与苦难埋在心底,寄情于古典诗词中的感发的生命,倾尽平生之力为青年学子传道授业解惑,桃李天下,其学生何止以千万计。先生以自己的忧患,理解诗人的忧患,先生以自己的喜乐,会意诗人的喜乐。先生倾注全部智慧,探求学术真谛。苦心人,天不负。先生终成古典诗词研究的一代大家,声名远播。
先生置一己小我于度外,胸怀家国和天下苍生。先生晚年把她北京旧宅的拆迁补偿金1857万元,倾囊捐给了南开大学,分文不留。这堪称壮举,即便是伟岸的男子,也未必能有如此的担当与胸襟。所以,有熟知先生者,称誉先生是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信哉斯言。
2000年春天,朋友与我相约,一起到中国古籍出版社,拜访我们共同认识的柴剑虹老师。柴老师的书架上赫然陈列着叶先生所著《迦陵文集》十卷。我见到恩师的书,如见先生。心里一热,顾不及失礼,未经请示柴老师同意,鬼使神差一般,随意抽出一卷,信手一翻,竟然正是我为先生整理的那篇论文《晏殊词赏析》。文章结尾处,先生还专门标注着“由杨石整理”。这是《迦陵文集》第七卷第188页,有案可查。我心怦然一动,竟至相信是我与恩师的师生缘,在冥冥中对我暗示,让我奇遇先生文集,并且得到了这部书。
果然巧合,和我同去看望柴老师的这位朋友,与河北教育出版社社长王亚民先生是旧交。《迦陵文集》正是王亚民先生慧眼识珠,亲自做责任编辑,由河北教育出版社精装出版。很快,王亚民先生看在朋友面上,把他案头的《迦陵文集》送给了我。只是,第六卷不知谁借去了,王亚民先生答应,日后有书一定补上。之后,我不好再通过朋友催要,只得自己数次光顾书店书市,一直想配齐《迦陵文集》第六卷。时至今日,20年悠然而去,却仍未如我心所愿,《迦陵文集》第六卷《清词丛论》阙如。
用叶先生的话说,花未全开月未圆是为大美之美。缺憾,像人生无常之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我所藏先生这套书,虽有缺憾长留心中,也许正强化了我对于这套书的念想,每有余暇,我必开卷精读,领会先生学术精华,获益匪浅。
2009年10月。值南开大学九十周年校庆之际,我们77级同学重回母校参加纪念活动。我们的活动之一是请叶嘉莹恩师再给我们讲一次课。先生以八十五岁高龄欣然而来,先生精神矍铄,语调悠扬,解说诗词,抽丝剥茧,条分缕析。整整三十年过去,先生的课还是精彩到让我们激动不已。我们班的老大哥卢治安,激动得潸然落泪。课后,我代表同学们向嘉莹恩师致辞:“三十年前的1979年春天,叶嘉莹先生远道加拿大来为我们讲授中国古典诗词。先生从李、杜、苏、辛作品,讲论诗词大道;从温庭筠、晏殊父子、吴梦窗、姜白石的小词长短句,解读生发感动的人性之美。那时,先生在我们年轻的心里,点亮一盏灯,烛照我们的人生之路。先生不仅是我们的恩师,还是我们人生的引路人。先生如天使送来光明,让我们顿觉天高地远而宇宙之无穷。祝愿先生健康长寿!我们永远以您是我们的恩师为荣耀!永远以做您的学生为荣耀”!
曾经有学子请教先生,古典诗词有无现实功用?先生答:“可以使人心不死”。而今,先生96岁高龄,不能不说正是古典诗词之美,滋润先生永葆心灵之青春活力,如青松不老。曾记得先生在南开有《咏荷》诗句“莲实有心应不死”,先生生命的活力,在古典诗词的传承中生生不息。
恩师高寿,是学生的福分。
师恩山高水长,让我永志难忘。
作者:南开大学中文系1977级校友 杨石
2020年春大疫中记于结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