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句”并不全具幽默特色,但对生活的深入开掘却往往产生理性的愉悦。由于生活矛盾纷繁复杂、世态炎凉冷暖难测,“警句”或能从矛盾相依相生、相反相成的辩证关系中提拎出生活的真谛。《大唐新语》载:“裴学本好谐谑,为户部郎中。时左仆射房玄龄疾甚,省郎将问候,学本戏曰:‘仆射疾可,须问之,既疾甚,何须问也。’有泄其言者。既而随例候玄龄。玄龄笑曰:‘裴郎中来,玄龄不死矣。’”这里,裴郎中并不随世就俗,把对上级的看望当做调整人际关系的手段,而是依循自然本真的处世原则,把对病情的看望只当作对人心的关怀。病入膏肓看望也无济于事,反而有伤患者身心;只有康复可望,才是对患者的慰志娱心。故而玄龄戏谑:“裴郎中来,玄龄不死矣。”联系当今人际交往的种种功利目的,探病也渐渐失去人本宗旨,不亦可叹可笑!
古代文人喜好玄学,追求在飘忽不定的生活元素间拨云驱雾深入底里。宋《鹤林玉露》载:“昔有嫌其妻之陋者,主翁闻之,召仆至。以银杯瓦碗各一,酌酒饮之。问曰:‘酒佳乎?’对曰:‘佳。’‘银杯者佳乎,瓦碗者佳乎?’对曰:‘皆佳。’主翁曰:‘杯有精粗,酒无分别,汝既知此,则无嫌于汝妻之陋矣。’仆悟。遂安其室。”——“杯有精粗,酒无分别”暗示了器与用、表与里之间的辩证关系。其妻纵使年轻貌美亦有人老珠黄之日也。
警句多是生活的积淀、经验的积累、世道沧桑的锤炼以及人情冷暖的体悟。因此,在求真务实的下层劳动者中,多有闪烁至理至情的生活体验,而文人学士则结合其修养学识把警句当作处世格言。“绍祖宗一脉真传克勤克俭,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这是清代大学士王世祯家几世置于素屏之上的治家格言。“克勤克俭,惟读惟耕”,既是农业社会的治世之道,也是完善人生的情致雅兴。
自宋以来市井就有《听谗诗》传世,曰:“谗言慎莫听,兄弟听之别,朋友听之疏,骨肉听之绝。堂堂八尺躯,莫听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鹤林玉露》)所谓“谗言”乃世风日下,非损人利己而不为也。白而又白的实话,因真诚劝喻而温润有趣。“衣百结之衲,扪虱自如;拄九节之筇,送鸿而归。”——“扪虱”与“送鸿”乃风马牛不相干之举,在这里,扪虱竟是对“送鸿”的注脚,也是对“送鸿”的调侃。穷得浑身长虱子还心高目远雅兴不衰,耐人寻味。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记贾似道与叶梦鼎、马廷鸾饮酒行令,曰:“我有一局棋,付于棋师,棋师得之,予我一联诗:‘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廷鸾对曰:“我有一竿竹,付于渔翁,渔翁得之,予我一联诗:‘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梦鼎云:“我有一张犁,农夫得之,予我一联诗:‘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马、叶两人的回联看似与贾并无关联,细品之则有隐讥贾似道过于霸道的含义。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宽容”是在“自出洞来无敌手”——强者面前矫饰的伪善,而在后者看来却未必如此——或许只落得“满船空载月明归”,两手空空而已。还是最后一联“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更加深邃实诚。是的,是非功过不应自吹自擂挂在自己嘴上,警句的理趣只在历史久远的穿透力和横亘长空的深邃情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