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汶川发生8.0级地震让全国为之痛心。在那场灾难中,无数人不计生死前往救援,亿万人尽其所能守望相助,让我们看到了中国人民在大灾面前的坚强与团结。在这些逆行者中,也有重庆南开中学1950届校友刘兴诗。
刘兴诗是我国地质学教授,史前考古学研究员,知名科普作家。那一年,他深入灾区,开展研究,写下了自己的所见所闻。5月12日,是汶川地震14周年祭,前不久,也正值刘老91岁寿辰。我们重新刊登此文章,缅怀逝者,致敬每一个曾经的逆行者。
刘兴诗:一位老地质工作者的汶川地震经历
请原谅,我穿了一身北大的服装,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汶川大地震发生时,我正在北京。大家劝我千万别回去,我的一个研究生还准备接我去杭州。说什么好不容易躲过了,退休了,年纪大了。我能置身局外吗?当然要回去。好不容易接通电话,知道老伴受伤,送到重庆了,家里乱成一团糟。我知道,进灾区现场,必须红衣红帽,万一出事,别人才容易发现。只好在北大校园内,三角地小店买了这一身衣服。北大买衣服,怎么不可能没有标记?为了尽可能消除北大的色彩,不选那个太显眼的传统标志,买了这一套几个字比较小的衣帽。这是救灾需要,并无其他意思,特此申明。我救人肯定不行,定位于研究这次地震,所以进入上百公里整个灾区。
仔细观察不同情况下的破坏情况,守候到一次较强的余震发生,有重点爬上一些危崖,判断有无再次引起山崩,滑坡,泥石流的可能性,爬进一些废墟,检查建筑质量等,又出来通过电视讲座等,给群众说清楚问题,安定人心与社会秩序。爬进一个个垮塌的废墟,总有人拉住我的腿扯出来,警告我,不要命了,二次垮塌你就完了。爬上笔陡的山坡,总有守卫的战士阻挡,说什么危险。我说,这里危险,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们说,执行任务。我说,我也在执行任务。他们问,你这个老头是干嘛的?我说,地质工作者,这就是我们的任务,和你一个样。那时候,埋在下面的遇难者遗体已经腐烂了,发出的臭气,口罩也不行。
我的腿部,脑袋两次出了一点小问题。沈阳军区,兰州军区野战医院分别处理的。那时候正好有一个成都企业家,拿下来老挝的砂金矿开采权,请我作总顾问,技术分成。又正好召开一个高层建筑与地震的研讨会,来了许多建筑专家,包括上海东方明珠的设计师江大院士,地质只有两个人。此时此刻我能去老挝黄金分成吗?当然不能!我是过去彭州的顾问,银厂沟风景区的设计者,一个学生担作北川副县长,认识很多人,都一下子没有了,心里非常难过。十年过去了,想起那个场面,到处都是橄榄绿的战士,从空降兵到海军陆战队,什么兵种都有。什么钢刀连,突击队的红旗到处招展,橙色的消防,雪白的医疗队,那些小护士姑娘真勇敢!全国各地的队伍,数也数不清。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真了不起!
我爬进了一些垮塌的废墟,想看一下建筑的质量。以映秀中学而言,为什么旁边的教师宿舍,办公楼,食堂歪而不垮,偏偏垮了教学楼,死伤那么多学生?我想寻求答案,从狭窄的裂缝里慢慢爬进去,还想发现一两个遇难的学生,带出来。我好几次爬进去,都有人抓住我的腿倒拖出来。担心第二次垮塌。我不懂建筑,但是对这里的钢筋水泥感到怀疑。后来一个很有名的大学建筑学院说,因为教室跨度大,所以容易垮塌。可是旁边的食堂跨度更大。最脆弱的楼梯,大块玻璃窗也是好好的,怎么解释呢?这次使我十分感动的是那么多部队,抢险专业队伍,医疗队伍。看见了几乎全国的车牌,到处都是北京,上海......,各省各市。特别记忆深刻的一块大幅标语,孙中山先生故乡,中山市人民与灾区人民在一起。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这就是伟大的国家和人民的力量。谁说我们的80后,90后没有理想?看看那些在地动山摇,飞石乱飞中的年轻人吧!谁说成都是一个懒洋洋的城市,看一下,所有的出租车,无数私家车全出动了,全城人民行动起来了。这一次,我不是付出,而是受了一次极其深刻的爱国主义教育!我们的国家真伟大,群众真了不起,人人都是英雄好汉,终生难忘!!!
彭州银厂沟风景区是1985年我设计的,当时县里说,我们应该感谢你,但是多了拿不出,少了不像话。这样吧,在风景区内,按照农民的房子,给你修一个两层楼房。前面种花,后面种菜,怎么样?我说,风景区应该迁出居民,这怎么成。又说,那就在风景区外面修房子吧。我说,这也不成。我是这个县的顾问,亲眼看见沟里的老乡多么贫困,现在发展旅游,有希望了,我不能与民争利。最后一分钱不要解决了。那一年,同时开发大邑西岭雪山,邛崃天台山,也没有收一文设计费。地震发生后,最关心的就是银厂沟,认识那么多老乡还好吗?我见到旅游局王局长,垂头丧气,第一句话就是完了,全完了。我安慰她,不过就是垮了几座山,几个景点完了嘛。旧景点没有了,新景点还会冒出来。何况山还在,水还在,森林还在,凉爽的气候还在,人心还在。退一万步,休闲度假还是可以的嘛!她说,这都要等地质专家来评估了。我说,还等什么等?说得不客气,现在的专家,都是我们的儿子辈,孙子辈。现在还在地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给我一台车,尽量往前开,开不了,我下来走路,一定要进银厂沟。她说,你老了,万一出了问题,承担不了责任。我说,现在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话。我自己承担一切后果,必须要进去。一个年轻人和我进去,半路弃車步行,终于进了沟。当年我的设计全毁了。得知路边掩埋了许多游客,不禁泪如泉涌。
走进地震棚,访问了许多熟悉的老乡。另一次,随同北京来的一些专家进沟。半路上瞧见两个妇女,从自家废墟里挖出几个铁丝做的晒衣架。我连忙叫停车,大家挤一下。心中十分难受,立刻掏出钱包,发动募捐。想不到走到两个专家面前,脸望着窗外不理会,弄得下不了台。后来与随行记者商量,记下她们的名字,向县里反映,要一个解决的办法。
这次地震,一开始都惦着汶川,提出海陆空军不惜一切代价,打开汶川生命线。好不容易到了汶川,只见城市还好好的,大惑不解。问题在于龙门山有前中后三条断裂带。这次的震中在中央断裂带,映秀附近的牛房沟。汶川县城在后山断裂带,所以破坏远不如映秀。这是过去地震命名以县级单位为准,引起的不必要误会。看来这个命名根据应该修正。在一些地质复杂的地区,应该落实到具体地点,才不会发生同样的误会。发震后,大家的注意点也紧盯住汶川这一带。其实地震波迅速传递,我以为应该特别注意沿主断裂带与一些横向断层的交会点。容易引起强烈破坏。北川就是一个例子。过去一个学生在那里担任副县长,我去过多次,就在北川中学至县委一线,发现十分明显的古地震乱石层。
不料此次又引发在这纵横断层交叉的部位。这次地震后,我以为关注重点应该立刻放在北北东向龙门山断裂带与东西向的西秦岭断裂带的交会点,也就是川陕甘三省交接地带,事实证明果然如此。余震主要集中在这里。地震发生后,社会群众关心的是下一次大震什么时候再来?许多专家站出来说话。一个专家说,这好像高压锅,里面的能量排放完了,下一次要积累很长时间,给了一个上千年的年限。另一个院士估计三百年。轮到我表态,十分为难。我知道,只要印度板块挤压西藏板块,再向东挤压扬子板块,这个大形势不变。作为两大板块之间的巨大断裂带,发生地震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不可能用简单的数字推测。何况龙门山北段发震了,南段还应该严密注意,就含糊说下一次可能很长,也可能不那么长。北段发生了,应该严密注意南段。几年后,南段的芦山地震发生了。
刘兴诗,1931年5月出生。地质学教授,史前考古学研究员。中国科普作协荣誉理事。曾获得意大利共和国总统银质奖章;童话《偷梦的妖精》获得海峡两岸第一届中华儿童文学创作奖;《讲给孩子的中国大自然》系列获得了国家级科技进步奖二等奖等;其他作品还荣获冰心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意大利第12届吉福尼国际儿童电影节最佳荣誉奖、“新闻出版总署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百部优秀图书”等。一些作品被译为多国文字输出国外、一些作品改编为话剧、广播剧,及在国外改被编为歌剧。
(文章来源:广东刊微时代)
5月8日刘老迎来了91岁寿辰,他在《九一感怀》中记下了鲐背之年的感想:
人生不过百年,
九一已近终点。
休怨,休怨,
还有许多月,许多天。
许多分秒,
许多发展空间。
担当在肩,
方向在前。
努力干!
放手干!
不顾一切拼命干!
轮椅似马,手杖如枪,
廉颇临鞍尚能饭,
汉升怒斩夏侯渊。
暮年尚能供驱使,
只为酬报我元元。
呵呵呵,
百年,百年,
壮志如昨,
长虹贯天。
前途似锦,
情怀满满。
91岁高龄仍然对生命存在敬畏之心,有着老当益壮、白首不移的奋斗精神,着实令人敬佩。这也是老先生对南开“允公允能 日新月异“校训精神的深刻诠释。刘老之前在采访中提到,能够有幸接受南开基础教育,又走进北大学习,最后进入另一个“大学”,深深“泡”在山野和群众中,直接经受吾土吾民的感染,是一生最大的造化。
2021年,刘老亲手题词送给南开:
致敬刘老,南开青年当勉励,不畏岁月磨砺,矢志奋斗,勇毅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