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传庆
作为中国教育现代化的先驱,“南开校父”严修名闻宇内,而作为诗人的严修则长期以来未能引人关注,实则严修是近代知名诗人、天津诗坛大家。严修的诗歌是认识其人生的重要侧面,特别是城南诗社时期的诗歌和域外诗创作。
辛亥革命后,津门名流云集,文人墨客觞咏不断,严修有感于存社诗文唱和之盛,遂于民国十年(1921)暮春发起城南诗社。城南诗社“集合地址界乎昔日天津城基之南”,即天津城基之南的八里台(今南开大学周边)。由于严修德高望重,“为北方学术界重镇”(胡适语),所以他被推为诗社“祭酒”。城南诗社成员多为流寓津门的知名人士,既有清室遗民,又有北洋新官,而主力则是缙绅名流,如严修、赵元礼、林墨青、王守恂、管凤和、方尔谦、孟广慧等。城南诗社之集,起初只是迭为宾主的文酒之宴,据《严修日记》可知正式的诗社公聚为两星期一集,社集地点有严氏寓所(蟫香馆)、天津公园西餐馆(霞飞楼)、八里台南开大学、江南第一楼、海光寺等,社集的主要活动是分韵赋诗,偶为射覆、诗钟之戏。城南诗社的结社不为竞名逐利、争树党援,而是为了摆脱战乱动荡带来的烦恼,借诗歌陶写胸襟,消遣尘虑。严修与诗友们生活在北洋军阀混战的中心,面对兵燹不断的时局,诸人唯有借酒浇忧。严修在《社集用俊甫、侣伊两先生唱和原韵》诗中说:
日日东园载酒过,域中今日事如何?凶年吉梦全无验,浊世清名岂足多?
赤县河山伤破碎,黄金岁月任蹉跎。冯谖不为无鱼叹,偶遇周郎一放歌。
身处凶年浊世,眼见国家残破,英雄无所作为,暮年严修只能日日载酒消愁。作为一个热爱神州河山的诗人,严修对国家贫弱多乱的忧虑是一以贯之的,其《五十述怀》即云:“河清人寿嗟何及,但祝神狮睡早醒”。民国初年,严修曾对民主共和抱有很大希望,但民国建立后的军阀厮杀,民不聊生的事实,让他非常失望。特别是1920年代,吴佩孚、冯玉祥、张宗昌、张作霖等军阀在京津一带混战,兵火屡及津门,枪炮声不绝于耳,令人惊惧。严修曾安排家人到租界避难,而自己执意坚守家园。兵乱之时,严修读陆游、苏轼的诗,读《南史》,进入风烛残年的他对升平世界的渴望是那样强烈。1926年,严修作“不知何处过明年”诗五首,可谓伤心人之绝唱。第一首对“九达关河连壁垒,千村人畜化烽烟”痛心不已,第五首又云:
诵诗太息黍离篇,荆棘铜驼涕泪涟。已信剖瓜谋渐协,犹闻煮豆急相煎。
虎狼宁肯忘吞噬,鹬蚌焉能独幸全?横海楼船日游弋,不知何处过明年。
他不仅怜悯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生民,更对军阀混战不休及列强即将吞噬中华的时局分外忧心。1928年夏,病中严修作诗说:“晚年事事不关心,犹念神州怕陆沉”,他对处于危亡之中国惓惓眷念。源自对现实的绝望,严修这位忧念神州的老迈病夫对城南诗社集会充满热情,他和众诗友找到了一个绝佳去处——八里台。严修屡邀社友来八里台南开大学公聚吟哦,他说“年年八里台,泛舟共游骋”,南开园中的莲池芦塘与青龙潭相通,绿水逶迤,杨柳依依,泛舟湖上,令人心旷神怡,这里是却退尘世纷扰的桃源仙界。严修在诗中说“最是差强人意事,居然城市有山林”,“诸公于此间,佳趣知多少”,对他和诗友们来说,八里台是与喧嚣城市相对立的宁静世界。城南诗社陪伴严修走过了人生晚年,这也是他诗歌创作走向高潮的时期。晚年严修心忧天下,心境愁苦,而诗社觞咏的欢快,慰藉了乱世中愁苦的心灵。缘于对民国政府的失望,加之对国事的忧虑,严修在诗歌中表达了遁世之心,但其避世表面之下隐藏的是关心民瘼、忧虑国事的伟大灵魂。
严修是清末不多见的具有新思想的士大夫,他多次赴海外考察,关注日本与欧美的先进文化,他游历时写下的众多域外诗篇,展现了海外的图景,记录了他身处域外时的感悟与思想。严修的域外诗不只描绘异域风景,更对域外的社会人文多有关注。他游美时作《榛苓谣》写高悬的城市立交桥,拥挤黑暗的地铁,民众对电影、新闻的热爱,遍布街道的牙医广告等,这些诗歌展示了上世纪初叶美国社会的丰富画面。例如严修对美国学校开设话剧表演课非常感兴趣:“剧以编排入教材,剧场即在讲堂开。最奇单级乡间校,别爲生徒设舞台。”后来他与张伯苓在南开学校开展话剧教学即与此相关。严修的域外诗在写景纪游时不乏思考,往往游中有思,游中有理。他出游并非只为域外风雅,域外风情让他大开眼界的同时也让他看到了异国的长处。严修注重教育,游美时美国的新教育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此邦一饮啄,悉含新教育。学僮肄课程,布帛兼菽粟。在彼讲卫生,在我助食欲。”美国教育注重对学生实用能力的培养,而这正是中国教育所缺乏的。面对异邦文明,严修在《欧游小引》中说“何不遣游学,文明恣吸收”,“人以游遣兴,我以游写忧”。他人游览是为遣兴,而严修之游则为汲取异邦先进文明,而异邦之先进又总让他忧心满怀。欧美国家的富裕安宁,让严修时刻想到了自己的祖国,其《瑞士杂作》诗中说:
地无旷土群萌逐,民有余财庶政修。衣食尽人能养欲,湖山随处可忘忧。
百年不睹兵戈事,万国争携笠屐游。熙皞驩虞王者世,此风何日遍全球。
小国瑞士人民富足,湖山优美,国家安定,真可谓人间太平乐土,可称是中国人所向往的“王者之世”。他称美瑞士,心想到的自然是中国,瑞士百年和平,而中华大地却岁岁兵戈。他在观光阿姆斯特丹和平庆祝大会时所作《和兰杂作》诗中说“神州此岁方多事,笳鼓残声总未休”,在在可见其强烈爱国热忱。
严修的域外诗与黄遵宪等人诗一样,都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产物,但他的域外诗不挦撦堆砌新名词,而是游中有思考,游中有真情。曹聚仁曾指出严修“到底喝过墨水,吃过面包,呼吸过欧风美雨的,敢于摄取新意境,遣使新词语,运用新语法,不受旧诗律的拘牵与旧意境的束缚,敢于逃出如来佛的掌心翻筋斗的。”(《文思》)在他看来,严修的域外诗不仅仅是运用新名词、新语法,还能够在新意境上有所成就。
就诗学观念而言,严修受到了桐城派诗学的较多影响。桐城诗学强调作诗之人“不以诗人自命”,并且推崇宋儒道德之学。严修在诗中多次自嘲,他说:“吾友皆能诗,而我拙不能”“作诗有何益,呕血苦不胜”,从“作诗有何益”之语可见他对诗歌的长期菲薄。他在1922年作《寿林墨青六十》诗中说:
文学亦馀事,所重在践履。世人务枝叶,往往忽根柢。国要张四维,礼义与廉耻。
人要守四勿,言动与听视。孔曾道忠恕,尧舜道孝弟。东西有圣人,此心同此理。
在严修心目中,诗为馀事,乃细枝末节,儒家的礼义廉耻及忠恕孝悌之道才是读书人之根本,读书人就是要践行实学,讲究经世致用。在严修心目中,诗歌创作与道德及经世实用之学相比,无疑是等而下之的,这种观念一直到其暮年也并无多大改变。另外,桐城诗派尚雅正,反对性灵末流的绮艳之风对严修亦有影响。严修一生立身谨重,反对嫖娼、征妓,在男女之事上鄙弃风流,其“终身耻作狭邪游”的品行体现在诗学主张上,就是反对写艳诗,不教“绮语犯毫端”。
严修作诗毫无宗派观念拘囿,他追求自然晓畅的诗风,将自己的诗歌看作“盲人打鼓词”与“钉铰打油辞”,毫不讳言其诗语言浅近通俗的特点。甚至有写作新体诗者认为他的诗和新诗相近,这正说明了严修诗歌语言的自然明豁。尽管严修肯定新体白话,但并不代表他有意识地向新诗靠近,而是学习如杨万里诗之平畅之作。严修之诗尚真,注重白描,但是淡而实腴,别具诗味,正是他学得杨万里“诚斋体”真髓之处。
作为清廷官员,严修在辛亥革命之后的创作罕见遗民之思,而是充满了对国家与生民的忧虑,由其诗歌我们看到了北洋乱世文人的真实心态。他的欧美纪游诗关注异邦进步文明,反思中华之落后,时见理性,反映了一位传统知识分子与时俱进的新思想。他的诗学观念明显受到了桐城诗学的影响,并在实际创作中注重平易之语,形成了自然活泼又不乏韵味的诗风。著名学者汪辟疆在《光宣诗坛点将录》中将严修点定为地全星杜兴,这也足见其在近代诗坛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