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九十回眸 诗词支持我走过忧患


更新时间:2014/09/16 阅读次数:

《人民日报》( 2014年09月23日20版)

本报记者 巩育华 朱虹

秋日南开,别有风韵。

  22日上午,走进南开大学寓所,叶嘉莹先生已经在客厅里等候。

  满头银发,黑色的衣裤,坐在明黄色的书架前,叶先生安静淡然得像一幅水墨画。在离先生最近的位置坐下,看到她黑色的边框眼镜有着粉色的内饰,黑色的开衫上缀有小小的亮片,不禁感慨,已经九秩高龄的人,内心仍然如此精致,这是否是诗词之美对生活的浸染?

  环顾四周,不大的客厅里,到处都是叶先生的影子。

  先生座椅对面的墙壁上,一幅画,几支粉荷亭亭玉立,几笔荷叶浓淡相宜。旁边是一块写着“迦陵”二字的木匾。“迦陵”是先生的号。生于荷叶田田的六月,先生的小名叫“小荷”。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叶先生上周刚从加拿大回国,这次与记者见面,她谈的最多的还是诗词。

  “什么是诗?诗是对天地、草木、鸟兽,对人生的聚散离合的一种关怀。”天气转凉,先生患了感冒,声音略有沙哑,“诗是情动于中而行于言。”

  先生一生倡导“诗教”,提倡“吟诵”。对于目前国内一些少儿国学班,让不识字的孩子摇头晃脑吟诵经典,向来温和的先生厉声反对,生怕这种不伦不类的做法“误人子弟!”在先生看来,学习诗词应该讲究“兴、道、讽、诵”,例如,学杜甫的《秋兴八首》,就应该先知杜甫其人,理解其际遇,然后再在吟诵中感受诗人的生命心魂。

  说起挚爱的诗词,这位耄耋老人思维敏捷,记忆力惊人。“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说到兴奋处,先生吟诵起《秋兴八首》中第一首,通过婉转的古音,诗歌中生生不已的兴发感动的力量,让人心有所动。

  似乎意犹未尽,尽管身体不适,先生过一会儿又吟诵了杜甫的《春夜喜雨》,还特意强调,“‘好雨知时节’,‘节’字是入声,‘当春乃发生’,‘发’字应读入声,这样念,平仄才对。”

  叶先生回忆,自己小时候,全家人都热爱诗词。“我常记得我父亲每当下雪,就吟一首‘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我伯母跟我母亲,她们女子不像我伯父跟我父亲大声地在院子里吟诵,她们就在自己房子里面,拿一本诗‘呢呢喃喃’地吟诵。所以我从小就听着诗歌的吟诵,我从小就背诗、吟诗。”

  这样深厚的家学渊源,难怪先生13岁时,就写成了人生的第一首诗《秋蝶》。“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对于人生终极问题的思索就这样从诗词中生发。她送给自己一首《咏荷》的小诗:“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感怀于少时战乱,15岁的少女,便有了“度苍生”的胸怀。

  自从开蒙时接触诗词,此后的80多年人生里,不论幼年丧母之“孤露”、辗转台湾举目无亲之苍茫、中年丧女之悲痛、晚年回国教授诗词之坚毅……她都用诗词表达。走过命途多舛的一生,老人感怀“诗词的研读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她的生命已经和诗词融为一体,她常常开玩笑,“我的诗不是作出来的,都是自己跑出来的。”

  千春犹待发华滋

  叶先生回忆,自己开蒙的书是《论语》,“‘子曰:学而时习之’,不像我的女儿后来在学校读的是‘来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游戏’‘大狗叫,小狗跳’的课本,我们开始背诵的就是圣贤之言。”

  在70年的教书生涯里,她一直孜孜不倦地把毕生所学传授给学生,从北平到南京,从台北到密歇根,从波士顿到温哥华,都留下了叶先生与诗词相伴、传播中国诗词的印迹。她希望,用古典诗词把那些“不明”的人们叫醒。

  尽管已90岁高龄,今年以来,叶先生仍举办了多场讲座,常常站着一讲就是两个小时,一口水也顾不上喝。上课时,她把诗句随手写在白纸上投影给同学们看,下课后白纸已经堆了厚厚一沓。

  教了一辈子书,叶先生积攒的讲课录音已达2000小时以上。这几年,每次从加拿大回国,她都会捎回一些积攒下的音频、视频资料,陆陆续续已经运回几十箱。她说,如果以后老得无法讲课,她还可以带着学生把这些资料整理出来,与大家分享。

  多年辗转奔波之后,先生最终决定回国定居,“中国诗词只有在中国的土地上,才有最合适的土壤。”今年,位于南开大学的“迦陵学舍”封顶,她可以在此起居、讲学、著书,漂泊一生的叶先生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家。

  访谈不知不觉进行了一个小时,先生起身去洗手间,我们这才发现,老人的腿脚已经不那么灵便。采访结束,接先生去医院看病的车已经等在楼下。

  深秋的南开已现草木萧瑟,马蹄湖内残荷零落。

  晚年的先生曾自比“残荷”,荷花虽然零落,但莲蓬里面有莲子,莲子有莲心,只要有莲心,莲花就不会死。在《浣溪沙·为南开马蹄湖荷花作》中,先生感言“千春犹待发华滋”,“我在等待,等待年轻人中有没有一粒种子,因为我的讲解而留在你的心里……我要等着,等着这一粒种子有一天会发芽,会长叶,会开花,会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