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杨敬年先生


更新时间:2016/11/03 阅读次数:

怀念杨敬年先生

(作者:陈云平)

编者按

这篇文章的作者陈云平是南开大学1977级经济系校友,同时也是著名经济学家、翻译家杨敬年先生生前文革平反后重新教学的首届门生。在得知杨敬年先生仙逝的消息后,陈云平以及同级所有学生都万分悲痛,她代表同学们写下这篇文章,特此表达对杨先生的无限眷恋与敬重之情。

 

8月初,我的同学孟宪刚在微信上发了探望今年要过茶寿(108岁)的杨敬年先生的照片和录像。照片中,老人家亲切的与孟宪刚等探望这交谈,身体看上去还好。8月下旬,听闻先生住进医院,便速与南开同学通话询问此事,得到的消息是:先生肺部有些感染,应无大碍。9月4日上午11点半,同学玉茹在微信上说刚去医院看望了杨先生,而老人家当日已陷入昏迷。没过多久,噩耗传来:我们敬爱的老师,著名经济学家、翻译家杨敬年先生仙逝了。在他弥留之际,他的亲人们一直守候在身边。先生离去,万千学子哀痛、追思,缅怀这位创造了生命奇迹、创造了学术奇迹的学界大家。我们从他卓越的人生经历,留给后人的著作、文章和谈话记录中感受这位茶寿老人的大家风范,并体悟到人生的意义。

那一年的相遇,注定了杨敬年先生与我们南开经济系77级的同学有着特别的师生情意。1982年春节刚过,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77级同学走入校园,多年被压抑的读书渴望,难得的学习机会,使得学生们迸发出极大的学习热情。而老师们也一样,积蓄了多年的教书育人、振兴教育的渴望得以实现,更有一批多年被政治斗争剥夺了教书权利的学识渊博的老师得以平反昭雪、重新走上讲台,杨先生便是其中之一。他被错划为右派达20余年,纵有满腹经纶也不能参与教学。待平反后恢复教学工作时,他已经71岁!杨先生重新开始教学工作后受教的第一届学生,就是南开大学77级经济系。当时他一下子就开设两门课程:俄语和专业英语。俄语主要是为班上老三届同学开设的,班上几位老三届的大哥大姐,文化底子好,社会经验丰富,在中学时学的是俄语;专业英语班主要是为英语基础比较好的同学开设,意在加快培养专业英语人才,开班时不到10人,后来逐渐增加。从此,杨先生与77级同学开始了近40年的交往,和77级同学保持了日久弥坚的师生情谊。 

我没有在杨先生授教的班里上过课,但作为经济系77级的一员,有幸与杨先生有过多次接触。其实就在进校不久,杨先生的大名就为全班同学所知。杨先生是牛津大学博士,被错划成右派后在资料室工作期间仍然坚持翻译写作,多年照顾病瘫妻子,又遭遇了爱子病故等人生大难。杨先生的人生经历令人唏嘘,而他面对巨大挫折仍坚持不懈的从容态度和深厚学养,更使同学们对他敬佩不已。有一天下午,同宿舍的李大姐要去杨先生家交俄语作业,邀我同行。我俩在南开大学西南村找到杨先生家。房子面积不大,先生的卧室就是书房。先生面像慈祥,说话平和,师母倚靠床上,白净的面颊上带着微笑。我虽然是第一次到杨先生家里,但完全没有生分的感觉。在先生和李大姐谈论作业的时候,我看到书桌上有几本已改过的英语作业本还没有合上,上面有先生批改的笔记,还有对拼错了的单词的修改。我当时就想,杨先生是多么细心。那些日子,清晨在西南村附近的河边跑步,会看到先生独自晨练的身影。毕业前夕,又听说杨先生在学法语。再后来,又听说先生去听数学课。而且先生很早就开始使用电脑。先生积极的生活态度和学习精神真是令人钦佩。

以后再见到杨先生,已是毕业20年后了。2002年5月长假,全国各地的同学回到母校,曾在伯苓楼和老师们欢聚,开了个毕业20周年座谈会,全班91位同学到了60人。参加座谈会的老师有杨先生、魏勋先生(读书时魏先生是系主任)、李竞能老师、朱光华老师、高峰老师、邹淑梅老师、王淑珍老师等,还有侯自新老师。侯自新老师是以校长和任课老师的双重身份参加活动的。回到母校,再次聆听老师们的教诲,同学们心中有无限感慨。年过90岁的杨先生发言时先询问了同学们的年龄情况。他说,你们的平均年龄只有我的一半,你们还很年轻,还可以再工作40年。他说我们大家遇上了国家发展最好的时期,希望大家努力工作,做出更多的成绩,即使有的同学退休了,也可以退而不休。平和的言语中透着对学生们的希望,也在传授着先生乐观豁达的人生理念。

2006年11月,看央视二台播出12集大型电视纪录片《大国崛起》,我惊喜地看到杨先生也出现在镜头里。他分析了英国的工业革命和斯密的《国富论》。他说,斯密的理论在(工业革命)资本主义以前发表,起到了促进资本主义发展的作用,使英国成为一个世界强国、世界霸权国家,也促使全世界的资本主义得到了发展。录制节目时先生已98岁高龄,而此前,他完成了斯密巨作《国富论》的翻译工作。据薛敬孝先生说,录制节目的负责人高晓蒙对杨先生的思维敏锐深刻感到吃惊,认为他提供的素材很难得。本来准备只录制半个小时的背景资料,结果加录了很多其他内容,足足录制了3个小时。

2007年5月,77级同学再回南开。那一天风和日丽,师生再聚专家楼,纪念入学30周年,庆祝杨先生百年寿辰。这次同学有50余人,老师们除了老寿星杨先生,还有朱光华老师、高峰老师、当年的系总支书记杨文佐老师、张秀珍老师、佟家栋老师、马君璐老师。那一日,杨先生身着浅色衬衣,佩戴了一条红色领带,神采奕奕。从全国各地汇集一起的同学百感交集,会场气氛温馨。活动由李罗力班长主持,老大哥孟宪刚致辞,表达对恩师的敬意和祝福。他回顾了30年前走进南开校园与恩师相遇的经历;从先生之德、先生之行、先生之志三个方面讲述了杨先生对学生的学业和人生的指导和影响。高峰老师和纪明山老师送给杨先生一幅联“百年风雨宠辱不惊淡泊宁静作书生  彻悟人间事  无波真古井;一世清寒德学并劭竭虑弹精育桃李 长怀赤子心 有节是秋筠”。最后大家合影,留下珍贵纪念。

那些年,由于我所工作的综合开发研究院(中国.深圳)与南开在培养研究生和科研方面有合作,让我多了一些回母校的机会,也有了拜访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的机会,这是非常难忘的经历。每次交谈,都有那种“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我两次跟着同学去拜访杨先生,一次是2006年11月,那时先生还住北村,师母已经去世,墙上挂有一副师母的照片,那微笑的神情和我读书时见到的师母一模一样。杨先生拿出一叠厚厚的复印资料,高兴地告诉我们,这是他的学生、也是我们的同学邹玲,专程到牛津大学图书馆为他找到并复印的资料,是他60年前的博士论文《英国中央政府各部职权的分配(兼与美国和英属自治领比较)》。他自己原来保存的论文在“文革”中被抄走,以后再没找回。如今重见早期作品,喜悦和感激的心情溢于言表。杨先生回忆起当年论文答辩的情形,他说当时论文答辩时导师并不参与,而牛津大学攻读博士的学生仅有一半可以通过论文答辩并被授予博士学位,而他顺利地通过了答辩并获得了博士学位。他说现在学校定期给他寄送校刊,言语中流露着对母校深深的眷念。

最后一次去看望杨先生是2011年的5月28日,先生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小区。此时先生的眼睛已不太好,他说看电脑少了一些,但读书看报还行。先生拿出他的《国富论》译本,签字送给我和一起去的同学。这本大部头的经典著作是先生在90岁高龄时,用了11个月的时间翻译出来。他的翻译既忠实于原著,又简明易读,克服了过去那种西方经典著作翻译当中的文字晦涩拗口,读者望而生畏的状况,被称为学术界经典著作翻译的典范。

杨先生以茶寿高龄安然离去。他生前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在教学、科研、著述等方面做出了卓越的成就,不愧为“天地智者”。先生说过:“俗语云:寓于健康的身体。萧伯纳却说,健康身体是健康精神的产物。我同意萧伯纳的意见”。是的,先生虚怀若谷、淡泊名利,达观仁爱、对国家、对家人、对学生都怀着赤诚之心,这是其长寿的重要原因。

近些年,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相继离去,以后回母校,再也看不到他们了……但我们每当走过教学楼、伯苓楼、专家楼、大中路、马蹄湖时,还是禁不住想起他们,想起他们对我们的谆谆教诲、想起他们高风亮节的品质……他们的精神永远鼓舞着我们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