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至1963年,我在天津南开大学中文系读本科。期间正值国内多事之秋。
当时,知识分子噤若寒蝉,不敢多言多语,相互戒备,不说真话。中文系的最高领导是党总支书记,一切由书记说了算。中文系的系主任李何林教授虽然也是总支委员,但高级知识分子没有发言权。对于李先生除在开学典礼上见过一面,很长一段时间里对这位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泰斗不甚了解。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通过各种途径对李先生的认识逐步加深,知道他是安徽省霍丘县人,生于1904年,与南开大学另一位著名教授外文系系主任李霁野先生是同乡、同学、同年生人,长期在一起共事,彼此视为知。李何林毕生研究鲁迅,与李霁野的引见不无关系。1925年,鲁迅为了培养文学青年,在北京成立《未名社》,主要成员除鲁迅外还有李霁野、台静农、韦素园等人。1928年李何林经李霁野介绍也加入进来,相继出版《鲁迅论》、《中国文艺论战》等著作。当时我还并不了解李先生人生的另一面:他还是一名响当当的老革命。他1927年加入共产党,参加过北伐战争和“八一”南昌起义,后以革命者的身分先后在天津女子师范学院、中法大学、台湾大学任教。抗日战争爆发后转到重庆,出版《近二十年中国文思潮论》,新中国成立后,历任教育部秘书长、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1952年院系调整时调入南开大学任中文系系主任。他有一系列的政治头衔:第四届、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中国作协理事、顾问,民盟中央委员等。他一贯听党的话,跟党走。也许由于傲人的革命经历,使他躲过了1957年那场风暴。但在六十年代初期文艺整风中他却成为重点批判对象。起因是他在报刊上发表一篇一千多字的文章,题目是《文艺创作中典型化的‘一个小问题’》,不料‘小问题’却惹了大祸,在周扬的主持下遭到全国文艺界的批判。南大中文系曾召开几次批判会,我们都参加了。
李何林先生慈眉善目,白白净净,处事低调,亲和力很强,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学者。他虽然没有很高的学历,但多年的教学经历,深厚的学术研究,使他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创始人之一。他的革命经历、思想精神、人格魅力,与他的学术成就相得益彰。他传道授业循循善诱,诲人不倦,强调学生要学好基础课,练好基本功,写字要一笔一划,横平竖直,让人看明白就好。
在校期间,对我来说终生难忘的是李先生在课堂上让我出丑的一幕。大四的时候,李先生担任我们年级“鲁迅研究”的课程,在课堂上解读鲁迅。到现在事过50年我仍不明白,作为研究鲁迅的顶级学者,李先生讲解鲁迅,为什么不选鲁迅的代表作“阿Q正 传”、“狂人日记”,不讲号称匕首投枪的杂文,也不选字字珠玑的散文集《朝花夕拾》,却重点讲解鲁迅的早期论文《魔罗诗力说》?《魔罗诗力说》是 1907年鲁迅留学日本时,用文言文写的对西方作家作品的评论,发表在留日学生主办的《河南》杂志上。作品中涉及诗人如古印度的迦梨陀娑[公元五世纪]、十九世纪欧洲诗人英国的拜伦[1788—1842]、匈牙利的裴多菲[1823—1849]、波兰诗人密克凯威支[1798—1841]、斯沃瓦茨基[1809—1849]、克拉辛斯基[1812—18599]、丹麦诗人勃兰兑斯[1842—1927]等,还有一大串他们的作品名称。我对这些作家作品并不熟悉,只对裴多菲为自由而战的那首短诗有印象。《魔》文通篇两万五千字,用古文写成,读起来诘屈聱牙,晦涩难懂。当时因条件所限,学生们看不到铅印版的原文,李先生发的讲义是手刻蜡版印在黑黄的再生纸上,字迹模糊,使人生厌。有一次上大课,李先生主讲《魔罗诗力说》,我们年级一百多名同学听课。开讲前李先生提了一个上节课讲述的问题,想测试一下授课效果。他并不熟识每个学生,看着花名册,随便挑一个,突然喊出我的名子,让我回答问题。我站起来,因毫无思想准备,大脑一片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脸通红,在同学面前十分尴尬,羞愧难奈。这件不光彩的经历一直困绕我多年,使我下决心补补课,好好读一读《魔》文,以弥补先生的督察激励。“文革”结束后我又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全集》,翻开《魔罗诗力说》,努力几次,还是读不下去。该文收集在杂文集《坟》中,1926年10月30日鲁迅在题记中写道:那是寄给《河南》杂志的稿子,因为编辑先生有一种怪癖气:文章要长,越长稿费越多,所以《魔》文简直是生凑。又喜欢作怪句子和写古字,这样生涩的东西倘是别人的,我不免要劝他割爱,但自己的都将这样保留下来。但鲁迅却把它纳入《坟》中,读的人少,读懂的人更少。我直到现在仍不了解李先生出于怎样的思路教授《魔罗诗力说》?
1963年我们毕业时,毕业生由国家统一分配。中文系108名毕业生大半被分配到新疆、黑龙江、内蒙古,我去了内蒙古。离校前,李何林先生召集我们开座谈会,作思想工作,鼓励大家到边疆地区接受锻炼,为少数民族地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在谈到有的同学担心找不见对象时,李先生开了句玩笑:“天下无处不芳草,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女有的是”。当年8月华北地区闹水灾,洪峰逼近天津,全市进入紧急状态。在风雨飘摇中我告别生活五年的南开园,原计划回定州扫墓,在父母亲坟上烧烧纸,磕个头,而后赶赴西北。不料到北京以后,京广铁路已被洪水冲毁,老家回不去,在北京滞留了数日,只好随即转车去呼和浩特。在北京车站因为差五分钱买不了火车票,踌躇中巧遇了分配到黑龙江的同窗给我解了难。离京时没有亲友送别,没有祝福,不免有几分凄凉。
1963年9月4日,我到内蒙古自治区人事厅报到,二次分配到自治区政府机关工作,而其他近20名同学大部分到盟市旗县中学教书。转眼到了国庆节,9月30日晚,自治区在呼和浩特市的剧场乌兰洽特举办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4周年晚会,机关领导照顾新来的同志,把一张晚会招待票给了我,坐在前五排正中的座位。大幕拉开,隐约看到前三排有一位熟悉的身影,像李何林先生。起初我怀疑是否认错了人,李先生怎么会到塞外过节?散场时灯光齐明,仔细一看,真真切切是李先生。我激动地挤上前去拉住老师的手,在剧场的廊道里随着离场的人流往外走。我问先生你怎么来了?他说到内大讲学。陪同人员拥着他没有机会多聊,我告诉他分配的单位,夜幕下匆匆告别。
第二天我在单位收到一封信,打开一看是李先生寄来的,那清秀工整的字体十分熟悉。他告诉我住在内蒙古大学中文系系主任张清常教授家,让我抽空去一趟,见见面。我看到李先生的来信喜出望外,回想离开母校到塞外,人地生疏,没有人嘘寒问暖,多有寂寞与乡愁,意外地碰到老师,实属三生有幸。我如约前往,找到张先生家的别墅楼,高兴地见到李先生,畅谈了别后情况。李先生约见我的目的是对分配到内蒙的学子放心不下,怕我们想不通,背包袱,顺便来看看大家。他详细问了学生的分配情况,我把知道的逐一作了介绍。李先生对同学们服从分配,顺利走上工作岗位,生活安顿下来感到欣慰,并让我转达对大家的问候。这次见面足见他对学子的关爱和师生情谊,使我们深受鞭策和鼓舞。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同学们扎根边疆,娶妻生子,把青春,把毕生献给草原。
后来获悉李何林先生在1978年调离南开,晋京任鲁迅博物馆馆长兼研究室主任,1988年11月在京病逝。
【作者李智华,河北省定州人,1937年生,1963年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1997年退休。电邮 zhihuayurongli@hotmail.com。李智华之子李彤雷,南开大学化学系84级,现为普度大学药学院讲座教授。】